2009年8月31日(一)
媽媽離開的隔天,她的手機收到一封郵件。
「雖然一直持續從家裡的陽台看著你們家的大樓祈禱,沒想到是這樣的結局,真的非常遺憾。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妳那溫柔的笑容。」
這封郵件來自S阿姨(我小學時代的同學「潤」的母親),因為潤跟我小學時期同屬一個少年棒球團,當時S阿姨跟媽媽一起擔任球團經理,兩人感情才變好的。
S阿姨是大阪人,總是用認真的表情說著一些很有梗的話,是在媽媽朋友中從來沒碰過的類型。
兩人甚至為了老了後要一起去旅行而說好要開始一起存款,感情真的非常地好。
我到現在還對一個場景印象分常深刻,人在臨終前最後一刻好像會非常乾渴。
過世前幾個禮拜的期間,媽媽只允許家人與親戚進入病房,唯獨S阿姨是例外。
因為媽媽那時連喝水的力氣都沒有了,所以我們將媽媽嘴巴打開,用噴頭幫助她攝取水份。
看著我們的做法,S阿姨說「把冰塊弄小塊讓她含在嘴裡就好了喔」,然後把冰塊弄碎,邊輕聲跟媽媽說「要打開嘴巴哦」,媽媽跟著S阿姨的要求就打開嘴巴,S阿姨把小碎冰放入她嘴裡。
我從後面看到S阿姨跟媽媽的互動,我忍不住掉下眼淚。
我對於媽媽除了家人、親戚以外,還能有這麼好的一位朋友在真的感到很高興,也很感謝S阿姨至今快20多年,都做為一個如此珍貴的朋友陪伴在媽媽身邊。
2009年9月6日(六)・7日(日)
媽媽的守靈和告別式在澀谷區的代々幡殯葬場舉行。
我們幫媽媽選的遺照用的照片,是從去年底台灣友人 (Jack)在靖國神社幫一家人拍的照片中選出的。
當時,距離診斷罹癌差不多滿一年,這個時期的媽媽非常的堅強、溫柔,充滿正向能量,所以我們選了這張照片。
我不希望在媽媽抗癌期間來探病的人對媽媽的印象是最後那消瘦的身影,希望大家對媽媽的印象就像生病前一樣健康活潑的樣子。為了能讓前來參拜的親友看到媽媽生前開心生活的照片,特地選了數三十到四十張的照片,邊播放媽媽最喜歡的高橋真梨子的歌曲,邊用兩台數位相框放映這些照片。
因為爸爸跟媽媽兩邊的兄弟姊妹都很多,辦理喪事過程受到許多親戚的幫助,非常的溫暖。
媽媽雖然有很多鄰居朋友,但罹癌時只讓四個鄰居朋友們知道。媽媽不要我跟任何的鄰居朋友們(國小國中的同學們)知道媽媽的病情,所以每次跟這些朋友們吃飯,被問「爸爸媽媽還好嗎?」,我都會假裝沒事說「他們還好哦」。
媽媽離開後,S阿姨跟一些鄰居朋友們連絡,我也跟好朋友們說媽媽離開的事,我幼稚園、國小、國中時期朋友而他們的媽媽們都有來參加葬禮,但對於媽媽健康的印象都非常深刻,接到她癌症過世的消息時都受到相當大的打擊。
爸爸的朋友們裡面,對媽媽的印象很好,所以爸爸40年來工作關係認識的人,學生時代的同學們也都聚集而來,守靈與告別式總共來了300多人一起送媽媽的最後一程。
所有的葬禮行程結束後,我跟爸爸雖然都回歸了日常生活,但對於媽媽離世這件事還是完全沒有感覺。
因為在這一年半內,媽媽反覆地辦理入出院手續,彷彿媽媽只是回去住院一樣。
但即便是這樣,天氣變得開始冷,秋天快要開始的時候,漸漸地想起了一年前跟媽媽的一起生活的種種,開始想念起她。
12月中旬
隔一年半再度來台灣旅遊,以前的同事跟朋友都非常溫暖地迎接我。
雖然在東京也有很多好朋友們,日子也過得快樂。但在工作上始終無法發揮自己的本領,有種說不出來的失落感。
此次再度造訪台灣,也讓我萌生了「想再次在這裡生活」的念頭。
其實,三年前(2007年)從台灣回到日本時,就有考慮過在日本完成三年的會計師修練後,要再次回來台灣。
但在媽媽被診斷罹癌時,獨生子的我自己決定需要放棄回去台灣住。
不過歸國後,我向爸爸表達再想去台灣發展的想法。
於是爸爸說,
「早就知道你有一天會這樣想了。雖然媽媽發生了這些事,但我也不想因為媽媽過世而讓你留下來日本。如果你覺得台灣是一個充滿希望的地方,那你就去吧」。
媽媽過世後每個星期日傍晚我都會回到老家,跟爸爸兩個人喝著酒聊天。我不想因為媽媽的去世,讓爸爸一個人很孤單。
如果我人不在日本了,也無法這樣一周見一次面,肯定會讓爸爸很孤單的。
即使是這樣,爸爸還是支持了我的決定。
於是我默默做了決定,在媽媽過世滿一週年的八月底前留在東京,之後只要有緣分,就會再度搬到台灣住。
2010年5月下旬
雖然下個工作還沒確定,我向會計事務所提出了辭呈。報告辭職一事時,爸爸多少有點驚訝,但馬上說「需要錢的時候,隨時跟我說吧!」。
可能也是因為我是獨生子,爸爸一次也沒有讓我在經濟方面有任何不自由。
當我放棄司法考試,決定去海外發展時,也是全面地支援我。
好像也被媽媽的兄弟姊妹說過「二村先生真寵孩子」,但爸爸的教育方針一直很有堅強的計畫,就是如此跟一般家庭不一樣。
當時,日本會計事務所陷入不景氣狀態。當時曾流傳,如果再等幾個月,會開始找自願離職的人(事務所通常會支付大約一年的薪水找自願離職的職員,有的職員也會等這樣的通知)。但對我來說,持續等待著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的通知本身就是件非常痛苦的事,就沒有等著就提離職了。
我比較晚進會計師事務所,大部分的同期的職員比我年輕很多。意思是我的大部分的上司都是比我年輕的人。在這個工作場合真的碰過很多難熬的不愉快。像是被年紀比我小的上司叫「二村君」(「君」是年紀大的人對年輕人說的話,我完全沒有被尊重的感覺)、被連招呼都不會好好打的沒常識的年輕人嚴厲教訓等。
在那種時候,我總是提醒自己有一天會離開這裡,而是單純在這裡累積這階段所需的經驗而已。
同時,也想著「絕對不會輸給這些傢伙」,以意志力忍耐到現在。
通常在事務所工作三年,升級到叫做Senior的地位,外界對自己的要求也漸漸地提升,我就開始感受到自己的界限。但也剛好這個時期開始感受到自己把該學的事情學完、隨時離職也不會有後悔。
離職後,我邊享受過沒工作的日子邊慢慢開始找工作。當然找到在台灣的工作是最好,但我也同時找在中國,香港,新加坡等等大中華圈的工作。
人力仲介公司幫我安排了在台灣大型、核心會計事務所的面試。不過薪水很低,我就沒有再考慮大事務所。
在那之後,偶然被介紹了事務所以外令人感興趣的工作,一位日本人表示想將在台灣成立的公司交給我,是關於作為連接日台兩國之橋梁的工作,內容也非常令人感興趣。但同時對於自己是否有辦法勝任這樣的工作也充滿不安,因此當時回絕了這個邀請。
後來還是有緣份了,7月初我還是接下了該邀約,決定於8月底媽媽忌日滿一周年後搬去台灣。
7月4日
跟媽媽同一天被診斷癌症的正勝姑丈(姑姑的先生)6月過世,那天我跟爸爸參加他的納骨儀式。
這天雖然是爸爸的生日,但從一大早開始就為了儀式忙碌,完全忘了今天是爸爸的生日。
傍晚回家後,我躺在媽媽生病時躺的折疊床上稍稍休息,
此時爸爸說「對了,昨天半夜媽媽來到我枕頭邊喔」。爸爸看起來非常興奮,開始跟我說起這件事。
「媽媽她皮膚還是跟生前一樣非常滑順,溫暖的笑容給我。但好像被什麼東西遮著,所以我開了燈,但再往媽媽的方向看去,人就不在了。因為還想再見到她,又把燈關掉,但後來就都沒看見了。我活了66年,還是第一次碰到這種事。」
在我想著還發生了這種事的同時,也想起了今天是爸爸的生日,吃了一驚。
於是我在折疊床躺下,邊望著天花板邊跟爸爸說「爸!今天是你的生日喔。媽媽一定是為了跟你祝賀而來的」
我邊說著眼淚也跟著流下來了。
一年前,媽媽也是在這張床上流淚。就像我現在這樣流著淚。
患上了無法治癒的病,看著自己漸漸地消瘦的媽媽到底有多麼不甘,媽媽也是這樣躺在這張床上,天天望著天花板,不知道想著什麼以淚洗面。
8月
我告訴朋友們8月底搬回台灣後,幾乎是每天都有朋友替我開送別會。
在出發前的最後一個周六,回到東京的這三年交到的各行各業的朋友們幫我策畫了一個大型的告別派對。
學生時期的好朋友們幾乎都各自成家了,一年也只能見幾次面。但這些因緣認識的不同職業的朋友們,卻常常能一起吃飯、喝酒,一起參與一些戶外活動,有很多共同的回憶。
因為有這些好夥伴,我也才能熬過跟母親的抗癌生活。也因為有他們,我在東京的生活才能過著精采。
8月30日
媽媽的第一年的忌日
早上和爸爸兩人去掃墓,我也和媽媽報告了明天要出發去台灣的事。爸爸朝著媽媽的墓,祈求她能保佑我。
到了晚上,包含S阿姨在內的四位媽媽朋友們也來給媽媽上香。對於這些阿姨們來說,媽媽的死一定是很大的打擊。
在喝茶聊天時,其中一位K阿姨開始說起媽媽以前的事情。
「我當時(30年前)會跟里子成為朋友,是因為里子向因為在公寓的電梯摔倒骨折而拄著拐杖的我搭話。還有,我因為突發性耳聾,所以一耳有時會聽不見,在一起外出買東西的時候,她總是很關心我。」
聽了這段故事,我深受感動。媽媽真的是一個如此溫柔的人,彷彿花朵一般受周遭的人喜愛。
2010年8月31日
在前往台北的日子,爸爸開著車載我前往成田機場。
我之前在海外居住的時候,只要有回來日本,爸爸和媽媽總是會開車到成田機場迎接我。
在快到成田機場時,爸爸說「之前和媽媽來接你的時候,常常在這個休息站邊確認航班的降落時間邊喝咖啡,然後再買煎餅,好懷念喔」。
我還記得當時在成田機場接了我後,回家路上媽媽總是會從後座物問我「要不要吃煎餅?」,然後把煎餅拿到前面。
因為離飛機起飛還有一段時間,我跟爸爸先去吃豬排打發時間。吃完後慢慢朝出關櫃台移動。
2003年4月26日,我第一次到移居台灣時,是爸媽兩人一起到成田機場送我的。
當我即將再度前往台灣時,送機的人剩下爸爸一人了。
1年前失去了妻子,如今唯一的兒子也要去海外生活了。
在我顧慮到爸爸的心情而煩惱要不要搬去台灣時,在背後退我一把的人就是爸爸本人。
進出關櫃台前,我努力地忍著淚水跟爸爸告別。
我也看得出來爸爸也在忍耐。
和爸爸握了手後,我說了「我進去了!」,便轉身離去。
我有一種感覺,爸爸內心跟我講
「我們各自走出開心的路吧!」
一切都按照我在2007年從台灣正式歸國時所期望的那樣進行,歷經三年的修練,
並在年底臨時起意,於媽媽的第一年忌日隔天出發再往台灣。
2009年8月31日
我如此又離開日本,前往台灣飛了。
~追記~
大學畢業後的10年間,經歷了許多。
我認為身邊發生的事物都是有意義的,同時也會影響未來的自己。
雖然沒想到這麼早失去母親,但這10年間發生在我身邊的各種事物讓我成長,也變得一個可以體會人家的痛苦的人。
雖然把爸爸獨自留在東京,又再次來到了台灣,但我會做自己想做的事,過自己想過的人生。
我相信,並不是一直待父母身邊才算是孝順。
讓父母看見自己勇於追求夢想、活出充實、美好的每一天的身影,才是我們家所謂的孝順。
寫下這篇自傳最大目的是,想紀錄下對在天國的母親的懷念,同時也在父親還健在時讓他知道我對家人的想法還有感謝。
雖然爸爸在閱讀關於媽媽抗癌的篇章曾經有所猶豫,但還是非常期待每次的更新。
重新開始的台灣生活中,當然也發生了各種事。但約五年前開始寫這篇自傳時就決定,把結尾定在出發去台灣的這一天。
如果這篇自傳能帶給閱讀者任何正面的影響,那對我來說是在再好不過的事了。